【喻黄】夜航船（一）
剑客到达上京的前一天，春雨润泽了这座北方的城。于是次日城墙根下，护城河边的杨柳抽条，海棠树的树杈上也冒出了骨朵儿，就连地上的黄泥，也柔软得显着几分可爱。
入城时，守卫警惕地看了一眼他身后背着的长剑——虽然剑的主人已经用青黑的布料包裹了剑身，可是这约莫二尺六寸的剑，即便已经被包裹起来，也太过显眼。
“把你身后背着的包裹打开，”守卫拍了拍剑客的肩，“例行检查。”
剑客闻言，解下了背着的长剑，缠绕在剑身上的布被一圈一圈的解下，露出剑本身那奇特又怪异的模样。
剑鞘上锈迹斑斑，看不清花纹与铭文，剑柄却很光泽，泛着银白色的光。守卫盯着剑柄上的光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握住它，却在还未碰触到剑的前一刻，被剑客按住了手。
剑客抬手，守卫尴尬地缩回手又朝他挥了挥，刚刚那一下被按住给他的手掌带来的残存的压力，仿佛还留在手上。“没问题，过过过！”
剑客笑了笑，浑不在意地朝守卫挤了挤眼睛，迈入此行的目的地上京城。
“倒是真像个话本里写的剑客高手！”守卫的同伴赞叹道，“看着挺年轻，却不爱说话，又很有气势啊！”
守卫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而后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开始继续盘查后面队伍里的人。
【一】
“哈哈哈哈哈！”·叶修本来是端着小酒壶正打算喝酒，“听”完黄少天说话之后，毫无形象地拍着太师椅的扶手，酒壶也歪倒在小案几上了。陈果看到酒壶倒了，连声骂着“败家、败家”，可是脸上的笑也是掩不住。
事实上在场的人都笑作了一团。苏沐橙擦着笑出来的泪花，方锐比叶修笑得更没有形象，边笑还边拍着莫凡的大腿，莫凡脸上冷冷的，眼睛里却也有掩不住的笑。
实在不怪这群人笑话黄少天，实在是因为这件事论哪个认识黄少天、听过剑圣夜雨声烦名号的人知道，都是要忍不住发笑的。
黄少天这一年二十一岁，但在江湖上成名却也已有数年。自年前于武林中一桩公案里使出那惊才绝艳的一剑起，便得了剑圣之名。
但他的名头，却不是自剑圣的名号起的。那“夜雨声烦”的称呼喊起来的时候，黄少天才十四岁，刚刚拜入蓝雨的门下。此前他一直独自在江湖中游历。“夜雨”是形容黄少天的使剑风格，风惊夜来雨，落花无数。叶修第一次同他交手的时候，他的风格就已经初露端倪。当时观战的人不多，但都是武林中的好手，眼光毒辣者早早便断言此子必然会成长为武林中最好的剑客之一。也有人私下里去笼络黄少天，却被他的约战与为人的个性搞到不胜其烦，最后终于作罢。原因无他，黄少天的话实在是太多了。此前武林中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使剑好手，更从来没有过如此话唠的剑客。黄少天同人较量，剑招是实打实的厉害精妙，废话也是真的一箩筐一箩筐地朝人砸去。他能从比试侃到哪家门派的宴会上的菜色最差劲，也更能让你在出招时被那一箩筐话给绕晕。“夜雨声烦”就是这么个由来。后来不久就传出蓝雨的魏琛将其纳入麾下的消息，叶修听说之后道魏琛这是老猥琐捡了个小话痨，连称蓝雨山门不幸。
就是这么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话唠剑客，现在却不能发声了，无怪乎叶修众人发笑。若是微草的王杰希知道了，恐怕要让堂下弟子在门前放三挂炮仗庆祝了。
黄少天恼怒地瞪着在太师椅上东倒西歪的叶修，只想把手中的茶杯丢到他那张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没精打采和欠揍神色的脸上，思量了一会，终于还是没下手。
他这次来找叶修，实在是不得已。
事情说来话长，因为不能出声说话，黄少天路上就托徐景熙帮忙把前因后果都写了下来，饶是小徐大夫未入蓝雨前是个书香家庭的秀才，写东西条理清楚不似黄少天那般诸多赘笔，也用了半打信笺。
叶修笑完抓起信又看了眼，“也就是说，你还得一个月才能出口说话？喻文州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消息吗？”
黄少天点了点头，翻了个白眼。叶修压住笑意，又认真看了看徐景熙写的信。“若是照你这么说，想来也不必太过担心喻文州的安全。说不定那带走他的人是个如花似玉又不嫌弃他手残的姑娘，过不了一年半载的，喻文州抱着大胖儿子牵着那姑娘，游历完了山山水水呀，也就回……”
叶修话没说完，黄少天的茶杯就丢了过来。他随手一挥，茶杯便飞到了方锐的大腿上。方锐机灵地躲开了，最后还是苏沐橙看不下去这群男人无聊的举动，一招“乘风”把茶杯捞起来递给了陈果。老板娘瞪了眼几人，直说：“杯子是新买的、成套的！真碎了今晚你们都别吃晚饭了！”
“说点正经的，”苏沐橙开口，“也就是说半个月前一个不知姓名与来路的女子，轻而易举地通过了你们的护山大阵，进入了蓝雨阁，甚至是你和喻文州所在的内堂，并且在你的面前带走了喻文州，还顺便给你下了一个让你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开口说话的咒？”
闻言，黄少天只能又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头。
“那喻文州走之前就没说什么吗？至少也应该交代什么时候回来吧！”出言询问的是方锐。他从离开呼啸庄后就没见过太多江湖上的人，上一次见喻文州和蓝雨众人，他还是呼啸的右护法，眨眼间，已经过去一载。
黄少天摇摇头。那天晚上黄少天在屋顶上喝酒，看到黑色身影往喻文州房间的方向飞跃而去，随手拔出冰雨就和那人交上了手。打斗的声音——或者不如说是黄少天交战时喋喋不休的垃圾话惊动了喻文州，他当时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头发都是未束的样子，从房间里出来，手上还拿着灭神的诅咒。但黄少天清楚地记得喻文州当时见到那个蒙着黑袍身材高挑的女子，脸上露出掩不住的惊讶与诧异。没有敌意与其他的情绪，只是惊讶，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故人。那女子见到喻文州出来，就收了手，黄少天也停下了攻势。只听她简简单单说了句：“文州，和我回去。”喻文州没回话，黄少天见状，收剑入鞘，道“文州文州，这人你认识啊？”喻文州朝他点点头，却未回答那人的问话。她又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了些许不快：“你该和我回去。”黄少天就忍不住了，毕竟他向来话多，只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夜闯我蓝雨，没头没尾的说一句话就想让我们阁主和你走？你当我们这里是随随便便来的吗？说什么回去，回哪呀？你就算是邀请文州和你上哪儿做客也应该是先下个帖子等早上我们宋晓看到了再放你入山，唉我说你怎么不懂规矩呢，要知道大晚上的，你冷不丁窜出来很吓人啊!……”话还没说完——当然如果让黄少天说完，可能天都亮了——那人冷哼一声，说了句“聒噪”。黄少天突然就哑了声，他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
“好教你知道，少言方能静心，修七七四十九天闭口禅吧！” 黑袍女子话刚说完就朝喻文州一仰首，“你是知道我的，若是你强行替他解咒，想必结果不会太好。”
黄少天张着口，胸中有一万句用来骂街的话，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喻文州给了他一个安抚的表情，脸上却挂上了些许凝重，启声道：“我知道若不是实在无奈，你不会来找我。我和你走，不要为难少天和蓝雨的人。”
他温和的眼睛好像浸染了野泉清溪，又像星子一样明亮却不扎眼，黄少天听到他说：“蓝雨就拜托你了，我会尽快回来。”黄少天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却没有对他的决定提出质疑。
漫长岁月里建立起的信任太过牢不可破。他愿意支持喻文州的一切决定，即使暂时得不到一个合理理由。
喻文州从马房里牵走了赤血，在一个温暖的春夜里离开了蓝雨。
至于黄少天，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安排好蓝雨的一切大小事宜，飞鸽传书请方世镜回来坐镇后，跨上了良驹照夜白，沿着喻文州的路线上了路。
他是不会阻止喻文州的决定，但是却没答应过不去找他。这么多年里他和喻文州就从来没有分开过，如何能够接受他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和人离开。
只是他没想到追到冀州镇的时候，喻文州的行踪就突然消失了。他冷静地把消息发回蓝雨阁，并立刻联系上了正在此地打理事务的徐景熙。徐景熙把经过写成文稿，并令手下秘密搜集蓝雨阁阁主喻文州的行踪消息，黄少天就揣着这叠文稿，转道去了上京。
兴欣众人也是月前才到的上京。黄少天来找叶修帮忙，一则是出于两人私交，二则是兴欣经过数年的发展，在江湖情报行业上可谓是站住了脚跟。何况叶修那“武林秘典”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只需简单了解，他便可以知道那人的武功路数。黄少天正是要借叶修这本“武林秘典”一阅，好弄清楚那古怪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叶修沉吟，片刻后从太师椅中爬起来，“把你的剑给我，我使你的招，你用那天那个人的招数回击我。”黄少天点点头，将冰雨从锈迹斑斑的剑鞘中拔出来。
“好剑！”陈果不由得赞叹。黄少天爽朗一笑，露出整整齐齐的两排白牙。
冰雨的确担得起“好剑”的称赞，事实上，它是江湖名器榜上赫赫有名的兵刃之一。剑长两尺六寸，通体银白，传说在它铸成的那一刻漫天大雨降落，沾染上剑身的雨滴居然全部被冻住，滚落在地如同玉珠，于是号为“冰雨”。
两人从厅堂中走出来，到了院子里。陈果紧张地叮嘱：“叶修，你下手轻一点，别又毁了院子。”叶修笑笑，“那是自然，我不能欺负黄少天啊，得留手。”
方锐：“啧，确实好贱。”
黄少天说不了话，直接一个掌风过去，以招数代替平日里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两人缠斗在一起，叶修使得倒都是黄少天常用的招式，黄少天回的招式却是众人都未见过的。乔一帆和罗辑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听说黄少天来了又和叶修在比试，便悄悄地从回廊绕到了兴欣众人身旁。
叶修一招“夜雨洗清秋”结束了战斗。两人都只用了三分内力，却已隐隐成争锋相对之势。
“依你使得招数来看，那人下手倒算是柔和，并没有极强的敌意，”叶修下结论，“从武功路数上来看，她若是真有针对之意，招数怕是会更狠辣一些。西南边陲那一带的独特武学，大多不是什么柔和的路数。”
这也是为什么黄少天虽然急，却并不担心的原因之一。从喻文州的反应和那人的出招来看，来人的确没有什么恶意。
“我有点思路了，不过还是得再确认一下，”叶修喊了一下陈果，“老板娘，帮黄少天收拾间屋子让他先住下。”
黄少天心里虽然着急，但此时断了喻文州行踪的消息，他也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碰运气，当下也只能留在兴欣等叶修给个分析。
“再捎封信给蓝雨，让他们把房钱结一结，兴欣小门小户的，不赊账。”叶修把冰雨扔还给黄少天，黄少天闻言拿着剑就朝叶修追去，片刻间两人的身影从众人眼前消失。
“真不习惯这样沉默寡言的黄少天，”方锐默默吐槽，“也不知道老魏见到这样的黄少天，会不会以为是周泽楷假扮的。”
“嘘！”包子拍了一下方锐的脑袋，“老魏不让我们告诉黄少天他在这！别忘啦！”
方锐边揉头边气得嚷嚷：“包子你下手真是没轻没重的！”
当晚黄少天就在兴欣住下了。上京又下了连绵一夜的春雨，空气中有着和蓝雨山上夜雨时不同的味道。此夜，黄少天始终不能熟睡。
（希望不会坑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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